据《世界日报》报道,近日,美国某知名网络杂志发起了一项调查:从中国是什么滋味(What's It Like to Emigrate From China to the U.S.)?以下这篇文章是一位华裔女演员陈思颖(Siying Chen,音译)的回复(译文):
对我来说,做一个亚裔美国人意味着你将不断游走在两个世界中,你将永远被夹在两者之间,却永远不完全属于任一边。 我出生在中国东北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。小时候我的父母经常在外工作,是外婆把我养大,她和我几乎形影不离。外婆说,我小时候很懒,很爱吃,而且酷爱读书。我还记得有一次妈妈带我去看牙医(我非常害怕牙医,现在也一样),她不得不答应看完后带我去买书,这才收买了我。 我7岁那年,爸爸已经在国外生活了好几年,他带着我和妈妈一起住到了美国费城的郊区。在那个年纪,我对美国真的不太了解,但我知道这是个令人兴奋的国度,那时候几乎我所有的朋友都想来美国。 初到美国的时候,我常常被人欺负。我不会说,学校里其他的同学经常借此来捉弄我。现在我已经记不大清这些了,但外婆说,来美国的头两年我经常给她打电话,哭诉着说我想回中国。 两年后,我不再给外婆打电话了。我们也搬到了另一个学区(三年级时)。由于在我以前的学校,大多数同学不会用英语说我的姓,因此我给自己换了一个大众化的美国名字。那时候,我看了很多青少年书籍。我的英语已经不再需要帮助,因此我终于可以不再把英语当成一门语言课程来学习。从那时起,我开始觉得自己有些“美国化”。 现在回想起来,那时的我就像被丢进了一个海里,只有两个选择:学会游泳,或者被溺死。我可以选择适应美国的生活方式和文化,或是死死守住我身上的中国传统,被美国的新生活排除在外。最终我选择了前者,因为这是两者之中较为容易的。 我的父母都不怎么喜欢过节。成长的过程中,我们家从来没有庆祝过任何节日,没有中国的,也没有美国的。中秋节我们偶尔会吃吃月饼,但也仅此而已。当朋友们都去走亲访友地庆祝感恩节、圣诞节时,我只有对着电脑,度过一整个星期的假期。我在这里没有亲戚,也没有其他的家人来一起度过假期。 为此我曾经憎恨过我的父母。但我的父母历尽了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,而且我知道,假期对他们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,你没有办法让他们为之兴奋起来。 从小学、初中、到高中,我上了好几年的中文学校。这儿的课程每周一次(星期六或者是星期天),一些海外中国家长为了让他们的孩子保留祖先留下的语言,送他们来这里。我是在中国出生的,因此我觉得自己的中文比班上许多同学要好,他们大多数都出生在美国。然而最大的问题是,这些学校的学生平时根本不用中文交流。我每个星期天都会去中文学校,在那里用和同学们交流,然后听老师讲着一些自己并不感兴趣,也并不适用的古诗词。我还记得我哭着求我的父母不要让我再上中文学校了。他们先是不同意,后来经过我多次抗议,才逐渐让步。 高中阶段,我总是试图将自己和其他亚裔美国人区分开来,我自称是一个“香蕉人”(外表黄皮肤,里面却像白种人) ,并且以此为傲。 此外,我总是更加偏爱文学和艺术,高中阶段我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各种剧团里,我也常常是那儿唯一的一个亚裔。我很自豪我和其他的亚裔孩子不一样,他们都一门心思地想去当医生、工程师,或者是进驻华尔街。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艺术家,我也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我眼里“没头脑的”亚洲人。 上大学的前一年,作为高中毕业的礼物,我回了一次国。记得那次我走进一个书店(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),发现自己竟不能完整地读完一本书。我甚至都认不出那些书的标题。就是在那一刻,我心里像被刺中一般,感到后悔和内疚。我想起从前我总是拿起一本书,如饥似渴地读着(感觉就像狼吞虎咽吃下一个包子一般),连我的幼儿园老师都叫我“书虫”——一个书不离手的小孩。现在我依然是一个“书虫”,只是我看的书从中文变成了英文。我无法摆脱这种“失去了重要的东西”的感受,因此我开始自学中文。可是一进入大学,我开始忙了起来,也完全停止了自学。 临近大学毕业,我变得非常努力,一心想做一个专业演员。我在纽约有了一个经纪人,已经开始慢慢上路了。但令我震惊的是,我常常接到通告,要我去演一个说普通话的角色,或者是他们眼中的“亚洲人”。在剧本中,对角色的标注通常都会直截了当地点出他们的要求——白人或是少数族裔(他们还会特定指出要求哪一族裔)。 这么多年来,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去融入这个社会。我和其他的美国人一样,说一口流利的不带口音的英语,能用英语写出长篇大论的论文,还能同其他来面试的演员一样表演出莎士比亚的独白。人们说,美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度。如果真是这样,那为什么在我想要从事的这个行业中,种族决定着我最终是否能得到这个角色?我看着我的亚裔朋友们在医药、商业以及任意其他领域的表现,觉得自己就像被抢劫了一般。我的父母十分努力地工作,就是为了让我在美国能得到良好的。是的,在这一行中,也有很多成功的亚裔榜样(越来越多的亚裔面孔出现在电影和电视剧中,然而这只是一个新的进步,许多主要角色仍让不会让亚裔来演)。这只是我的身份认同危机的开始。 我开始策划回到中国 ,并开始幻想自己回到中国后作为“主流”人群的感觉。没有人会问我从哪里来,因为我和他们长得一样。我将不再是少数群体,因为种族的原因而被某一角色拒之门外。在我的意识里,我的身份已经被彻底转换过来。过去15年中作为一个美国人的经历已经被完全抹去,我又能重新做回一个中国人了,我又可以像7岁时那样,轻轻松松地融入这个社会。 我真是大错特错。现在我已经回到了中国,然而几乎每天我都能碰到一些事情,提醒我自己是多么的“美国化” :中国人不用烘干机来烘干衣服,我不得不把衣服晾在阳台上;中国人不付小费,餐馆里也几乎没有人为你服务。如果这是在美国,很多中国的餐厅在Yelp上估计只能得到一颗星,因为服务员的态度傲慢无礼。想要上公共厕所?好吧,那就请你自带厕纸,不然你可能会运气不佳。 再有就是语言。在美国待了这么多年,我在成长过程中从未接触过现代的中国俚语和词汇。结果就是,我虽然确信自己的中文很流利,但却无法教会我的叔叔上网,因为我不知道modem(调制解调器)、server(服务器)、web browser(浏览器)这些词用中文怎么说,在我离开中国时这些东西可能都还没有。此外,我偶尔还会口吃,因为我脑子里需要把想说的话从英文翻成中文,而又找不到合适的中文词汇来表达。我记得以前我不会说除了中文以外的任何语言,这真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的情感。 在美国,我从不觉得这里有多么特别。我不觉得用烘干机是件很特别的事,我不觉得有微波炉是一种奢侈(在中国很多贫穷的地方仍然没有微波炉),过马路时我也不用担心随时会被车子碾过。我不会觉得依照自己的兴趣,而非经济价值来选择一门是件多么离谱的事。现在我身在亚洲,我从未觉得自己这么“美国化”过。然而,在美国,又总有一些东西提醒着你,你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美国人(至少不是典型的美国人)。 我彻底困惑了。当我在中国碰到一个美国人,我会异常兴奋;而在美国,看到其他的亚洲人,我又会有一种安全感,因为他们、或者他们的父母兴许也会有同样移民美国的经历。以上两种情况,都是一种找到认同的感觉。 也许我应停止寻找那种完全“归属”于某一边的感觉。也许我属于中间地带:永远享受同时身处两个世界的特权 ,但又不完全属于任一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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